《梦里继父》
作者:杨华
街上,鲜花店煽情地打出“父亲节鲜花大派送”的红色横幅,父亲节到了,作为女儿,我的继父,该给您送点什么好呢?
我的思绪蔓延开来……
——我看见继父习惯性地用袖子擦鬓角上的汗,继父是烧窑工,酷暑天顶着烈火炙烤,汗沿着眉毛、鬓角往下流淌。而滚烫的窑洞,一把电风扇都没有。
继父嫌毛巾一擦就黑,穿个破旧衣服烧窑,扬起手臂挼起袖子左右擦两下汗简单了事。
有一年继父过生日,我给继父买了一条白色毛巾。那年我考上税务官,继父高兴得有点不知所措。到乡下税务所,却在木箱底层翻到了这条白色毛巾。继父舍不得用留给了我。
今年我要为继父买一块不显脏的深色毛巾,蓝色杠杠的、棕色花纹的、紫色方格的……
——我看到继父一辈子都没系过皮带,永远用一根绳子或鞋带系在腰间。我要给继父买一条光鲜的皮带,而且是时髦的,扎上它能让黄牛般劳作的继父尽显男子汉的魅力。
我穿梭在城市里找名牌专卖店:皮尔卡丹、梦特娇、金利来、苹果。我过年回家,拿出一个精致的神秘盒子让他打开,看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,看他扎上新皮带时的精神矍铄。
——我看见继父轻抚我手背上不小心划伤的一道小口子,并极其认真地说千万别留疤,否则就带我到大医院做去疤手术。那时候,一家人食不果腹,继父却这样奢侈地呵护我的小手。没进过学校门的继父,第一次说了句文绉绉的话来:“手是女孩的第二张脸,需要爱护。”
——我看见:我上大学那年,继父在商店给我挑选了一双绒毛的手套,继父用他那皲裂的、像蛇皮一样粗糙的手,给我戴上,说冬天里写字读书冷,这手套手指可灵活套上拿下方便写字。第一次看到继父流泪——在送我上大学上车的那一刻,继父躲在拐弯角抹眼泪。在继父看来,女儿第一次远离家乡,独自到外读大学,而且是咱家的第一个大学生,继父又自豪又不舍……
现在我要用这双没有任何疤痕的手,亲手给继父戴上一双劳保手套,夏天可以防滚烫的铁铲,不再打得满手血泡;冬天可以戴着和泥巴搭砖,不再生冻疮烂得流脓。
——我看到继父的光头上,戴着一顶散了线的、黑不溜秋的草帽。窑洞除了烈火炙烤,还有漫天的灰尘,继父的眉毛胡子都沾上了厚厚的灰尘,眼睛一眨,嘴巴一动,灰就会掉下来。那顶不知戴了多少年的破草帽,早已失去了原本的白色。
超市里码着一摞厚厚的白色的新草帽,任我挑选……忽而,听到远方飘来日本忧伤的《草帽歌》,听着听着,我泪湿巾纱……
滴铃铃,急促的闹钟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,晨曦斜洒在我的床头,我看到墙上今天的挂历——继父去世离今天十余年了。
梦已醒来,往事一点一滴真实地浮现眼前。
亲生父亲在一次大火中为了救税务所的税票,再也没有出来。奶奶因为母亲生了四个女儿,一直对母亲心生不满。奶奶为了甩掉我们母女五个包袱,作主把母亲下嫁给了一个烧窑工。
一个狂风飚扬的冬日,母亲带着四个女儿走进继父的家。继父穿着蓝色的旧棉衣,将双手搓热后紧紧捂在我的小手上,继父说:“小华,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。”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,以为灾难就从此开始,把头埋在母亲怀里,泪流满面……多年后我懂了,四个女儿,第一次父亲只捂着我的手,因为我是幺女,继父对我多了一份痛爱。
那时我们姐妹小,对这个黑黝黝的男人陌生而畏惧。倔强的我从心眼里瞧不起这个比亲生父亲身份地位低下的“烧窑工”,我想出逃离这个家的唯一办法——发愤读书,早早离开家。我痛心地以为,父亲走了,从此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男人像父亲一样爱我。
继父带来比我大一岁的儿子。母亲四个女儿,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,继父的重心将偏向哪边我们心知肚明。
可是第一天,继父要他儿子搬出次卧,住进狭小的阁楼里,让我姐妹俩住进他儿子的房间。有时姐妹们和他儿子发生冲突,继父总是批评哥哥:“她是你妹妹,比你小,你要让着她!”“她是姐姐,你是男子汉,要尊重姐姐。”反倒是他唯一的亲儿子常常觉得受尽了委曲,怀疑自己才不是亲儿子。尽管继父的爱如阳光般照耀着我,但总是融化不了我冰冷的心。
继父一个卖苦力的烧窑工要养活一家七口,日子捉襟见肘。可不管日子多么煎熬,继父夜以继日地在窑洞里劳作,还执拗地送每个女儿上学。母亲从工艺品厂拿回两编织袋珠子,让我们姐妹晚上做完作业,坐在灯下穿珠帘补贴家用。几天后,我放学回家,见母亲坐在窗前眼泪汪汪,担心地问:“妈,你怎么了?是不是他欺负你了?”
母亲哽咽着说:“小华,你们晚上穿珠帘,你叔叔担心你们睡不好,上课精力不集中,和我大吵一场。这不,他已将珠子全部送回厂里了。”几年相处,我渐渐切身感受到继父真挚的爱。
那年,那个最初发愤读书的念头让我收获了大学录取通知书,可是我咬咬牙却把它藏起来了。因为我不忍心让继父继续为我操劳,也不愿离开日渐衰老佝偻着腰身的父母。
这以后的一段日子,继父每天晚上都出去,很晚才回来。我问他:“你晚上出去干什么?”继父呵呵一笑:“我最近迷上了象棋,每晚都要与老同事友杀几盘。”但继父身上浓浓的麝香让我疑窦丛生。
一天深夜,我半夜醒来上洗手间,客厅里的一幕刺痛了我的双眼:昏黄的灯光下,继父光着膀子坐在沙发上,后背贴满了膏药,母亲正将旧膏药揭下来,换上新的,疼得继父龇牙咧嘴。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冲过去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。母亲含泪告诉我:“你叔叔为了给你挣大学学费,白天烧窑回来,晚上还去建筑工地背水泥。100来斤一包的水泥,他要来回背50多趟。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,深情地叫了一声“爸”。继父轻轻摩挲我的头发,说:“小华,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很多年,我太幸福了。你去读书吧,一切有爸爸呢。”
我多想继续我的美梦,梦中我能看见继父用蓝色毛巾在我面前夸张地擦汗;看见继父扎着漂亮的皮带神气地转来转去;看见继父戴着崭新的草帽从窑洞回家……这些毛巾、草帽、皮带、劳保手套是一个劳动者最低的保障,那时继父却没有。现在继父都有了,一幅知足的表情,我甜甜地喊一声“爸爸”,父亲在我面前终于露出了幸福诡异的笑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