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敬老爸一杯酒

静轩的爸爸半身不遂已经一年多了。像所有脑中风后遗症的病人一样，他的左臂永远是打着弯儿，左腿每往前走一步，都要费力地撇着外八字。眼歪口斜的样子让你丝毫看不出这曾经是个身材魁梧、浓眉大眼的男人。

看着六十岁不到的爸爸，变成如今这个连说话都不清楚、时不时流着口水、痴傻无力的病人。静轩的心就像被钝刀来回切割一样。那种痛楚心酸，非言语所能表达，他更多的是一种悔恨。

他亏欠这个男人，亏欠这个一直把他当亲儿子养大的继父。

静轩八岁的时候，亲爸因为意外事故去世了。依靠母亲微薄的薪水，强撑了两年。两年后，母亲带他改嫁了，嫁给了一个钢厂工人。那个工人叫刘宝成。他比母亲大六岁，是个魁梧强壮的男人。

他虎背熊腰，有一副大嗓门儿。说话底气足的，都带着颤音儿。听他说话，静轩心里都会莫名的一紧。他对刘宝成的恐惧，是从第一次见面时，就深埋于心的。

静轩觉得刘宝成样子很凶，跟做中学老师的生父很不一样。生父斯文清秀，很有一股读书人的温和清雅。而眼前这个男人，面容黝黑、身高体壮跟大黑塔似的。刘宝成倒不见外，一把把静轩拉进怀里：“你就是小轩吧？以后我就是你老爹了。以后想吃啥想要啥，都跟爹说，我会把你当亲儿子看的。”

他身上有一股很浓重的土烟味儿，静轩嫌恶地往外撤着身子。心里暗想：“谁是你儿子？你倒不见外，我才不喜欢你这个大老粗做我爹呢。”

可想归想，静轩到底跟着他妈嫁到了刘宝成家。这个叫“刘宝成”的男人，成了他名义上的爸爸。

刘宝成本性不坏，是拿静轩当亲儿子看的。可他文化低、脾气暴，静轩犯点儿小错，轻则会挨刘宝成的一顿骂，重则就会挨刘宝成的一顿打。静轩他妈有时拦着，刘宝成牛眼一瞪：“慈母多败儿。我教育他，是怕他走邪路，是为他好。你拦我干什么？教育你儿子去，让他学点儿好。”每次教训完了静轩，刘宝成都会买一大兜子静轩爱吃的零食，算是精神补偿。可静轩不领情，他心里暗想：打一巴掌给个甜枣，谁稀罕？

想归想，可静轩该吃还是照样吃。他觉得他现在还小，他得靠刘宝成养着。刘宝成工资高，花他的钱就是报复他对自己的苛责了。小孩儿的心思简单也简单，复杂也复杂。

刘宝成好喝两口儿。他平常都是喝散装白酒。他说散装酒便宜实惠，就是味道差点儿。

有一年过节，刘宝成的外甥送了他两瓶茅台。烤花工艺的白瓷瓶身上绑着一条鲜红的缎带，刘宝成当宝贝似的供着。平常喝个散装白酒，他都能喝满满一玻璃杯。喝起他外甥送的茅台来，却格外小气计较。他用细瓷的小酒盅，浅浅地倒上一两。吃半天毛豆，才抿一口酒。“小子，啥时候你老子能喝上你买的酒，我就知足啦！也没白疼你一场。”刘宝成喟叹着。

“你疼我什么了？你骂我、打我，就是疼我啦？我才不给你买酒喝。”静轩心里暗暗地想，却没说出来。他有很多心思，是不敢说出来的。有些话天生就是个顾忌，他们不是亲父子，总是隔着心。

静轩十二岁那年，踢足球小腿骨折了。刘宝成开始每天接送他上下学，背着他上下楼。看着同学好奇探究的目光，听着同学不时地询问：“叶静轩，他就是你继父吧？对你不赖呀。你腿折了，他还接你上下学。”“奧，是啊。他人挺好的，对我和我妈都挺好的。”静轩不想继续纠缠在这无聊的讨论中，一句话给了定论。心里却想：他对我不赖，打我的时候你看见了？

十二岁的少年，总有很多不一样的想法。他敏感纤细。刘宝成的好，他在意的不多。刘宝成对他的严苛，他倒是都往心里去了。

静轩十六岁的时候，钢厂效益不好了，开始往下裁人。好多工人都想给领导送礼，走走门路。毕竟留在厂里总比下岗得好。静轩他妈也买了两瓶好酒，想让刘宝成走走门路。他吹胡子瞪眼：“我上班凭的是真本事，溜须拍马的事，我做不来。这酒我喝了，我也不送，我丢不起那人。”“别人都送你不送，要是你下岗了，咋办？”静轩他妈也急了，冲刘宝成嚷道。

“下岗，我照样有技术。摆个修车摊儿，也饿不着你们娘俩儿。”刘宝成牛脾气上来了，拧开酒瓶子，咕咚就喝了一口。礼没送成，他也下岗了。

下岗后的刘宝成真就开了个修车摊儿，在一个中学门口修车。静轩他们高中，离那所初中百十来米。每次放学，静轩经过那个车摊，都扭着头，生怕让刘宝成看出来。青春期的孩子敏感心事重，刘宝成知道他怎么想的，可是没揭穿。

静轩十八岁，考上了复旦。他是他们学校的高考状元，红色的条幅很耀眼，写着他的名字和录取的学校。静轩他妈和刘宝成也高兴了，儿子有出息，最高兴的就是父母。

临去上海那天，刘宝成打开之前外甥送的茅台：“儿子来，陪爹干一杯。你都十八了，也该学会喝酒了。爹祝你在上海一切顺利，年年都能拿奖学金。”静轩一仰脖，喝下了刘宝成倒给他的那杯酒。他的嘴里像火烧一样，热辣辣的，眼泪差点没流出来。他第一次知道，白酒的滋味儿就像曲折的人生，千滋百味、苦辣酸甜一应俱全。

   去上海念大学，刘宝成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和静轩他妈一起送静轩去学校报到。临走的时候，刘宝成握着静轩的手粗声粗气地说：“好好念书，将来有点儿出息。别苦着自个儿，缺钱花了就跟家里说。爸有的是钱，爸的钱就是给你花的。”

静轩喉头哽咽，眼眶酸涩。他想说什么，可他怕一张嘴，眼泪就会掉出来。他不习惯这种表露真情的举动，那会让他很难为情。

大一放暑假回家，刘宝成拿出一沓钱：“买几件好看的衣服穿，再换个好手机。你的手机太旧了，都拿不出手。你现在上大学了，要活得讲究点儿，别让人瞧不起。”他依旧粗声粗气地说着，全无半点慈爱之色。

静轩接过钱，却看到刘宝成的白头发更多了，脸上的皱纹像山核桃一样纵横沟壑。“我有在勤工俭学，我不缺钱。你要是有钱，就买几瓶好酒喝吧。你不是爱喝酒吗？”“你是学生，学习要紧，先别想着勤工俭学。耽误了学习，你看我怎么收拾你！我爱喝酒，你不会给我买吗？”刘宝成的话依旧很冲很生硬，让静轩心里有了很大的不快。但静轩压下了心头的不满，他知道刘宝成没有坏心，就由着他这么说吧。

静轩大四那年，刘宝成突发脑血栓。送医院抢救，命保住了，人却傻了。静轩他妈哭着说：“你爸就是自己作的。他一直高血压，总让他好好去医院查查，就是不听，只吃最便宜的降压药。说要留出钱，给你将来用。说你学习好，有出息，他得供你读博士，供你出国。这下好了，刚五十多就拴住了。”

听着他妈絮絮叨叨的话，静轩心里像电影放映般想起了往昔的一幕一幕。刘宝成的好、刘宝成的坏，他这才发现，刘宝成这个男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，占据了自己心中父亲的位置。这么多年，他一直在尽着父亲的责任。尽管有时他的表现方式是粗暴的、蛮横的，但粗暴、蛮横中依然有满满的、真挚的父爱。

现在静轩和他妈在给刘宝成努力做着复健。静轩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等有一天刘宝成恢复不错时，他能亲手把自己给刘宝成买的好酒，满满斟一杯。然后双手举到他跟前，说一声：“爸爸，这是儿子买的酒。谢谢你对我的养育之恩，咱爷俩儿干一杯。”

他想诚心实意敬这个男人一杯酒，敬这个看似粗犷却给了他最诚挚率真父爱的男人一杯酒。为了那一天，他努力着。而静轩也相信，老天会看到他的努力，他的愿望一定会实现！